如果现在不开始,就永远不会开始。

《经典里的中国》(杨照)笔记(13)

《左传:封建秩序的黄昏》


摘录:


封建秩序同时是一套亲族秩序, 你的阿姨和舅舅吵架了, 你妈妈绝对不可能置身事外, 你外婆不会没事, 甚至连你爸爸都会被牵扯进去, 这就是最简单的亲族秩序功能。 借由亲族的网络来帮忙解决纷争。 基于这样的架构, 所以宋国发生弑君乱事, 其他国家就会介入来协助处理。

然而, 介入的方式, 有了重大变化。 由大国齐国召集, 指定相关的国家参加。 原本基于亲族系统来恢复秩序的形式, 现在变成了是由霸者来行使其权力。

表现得最清楚的, 就是“遂人不至”这件事。 原先的亲族关系中, 阿姨和舅舅吵架, 有人觉得从小最疼你舅舅的姨婆也应该一起来参加调停, 姨婆想想, 觉得她不能介入, 她不来也就不来了。 遂国的态度接近这样, 但是他们白目, 没有察觉局势已经改变了。 现在调停会议是有主席的, 不参加调停会议等于不给主席面子、 藐视主席, 甚至可以说: 会议用来伸张主席权威的作用, 甚至还高于调停争乱。

遂人挑战了齐国的权威, 让别人都看到有国家是齐国叫不动的。 在齐国眼中, 这件事非同小可, 尤其是齐国自己刚经历襄公之死的动乱, 格外敏感于主张、 卫护自己的大国地位。

齐灭了遂, 当然有杀鸡儆猴的意味。 而且, 齐国的做法是很粗暴的, 没有什么掩饰, 直接就“戍之”, 吞并下来作为国土的一部分, 连拥立一个傀儡国君的手续都省掉了。 这是齐桓公走向霸主的一步。

宋国原来陷入无君的混乱, 所以接受诸国介入调解, 但随后公子御说即位, 情况很快稳定下来了, 显然在他们的认知中, 恢复秩序之后的宋国, 当然有权决定自己国内的事务, 因而没有继续遵守执行北杏之会的结论。

但这样的做法, 挑战、 伤害了齐国的权威。 齐国召开的国际会议形成的决议, 如果可以轻易被宋国单方面推翻, 那以后谁还要来配合齐国, 谁还会把齐国说的话当一回事呢?

宋的背约和遂的不到, 都是挑战齐权威地位的, 齐选择以强硬态度施予惩罚。所以齐国就去借用周天子的名义, 要求周天子派兵参与伐宋行动。 “单伯会之”, 其实就只有单伯一个人来和三国联军会合, 但这样也就够了, 齐国要的本来就不是周天子的军队, 而是周天子以某种形式出面相挺, 就能用天子权威压过宋公。 迫于形势, 宋没有和天子之师兵戎相见, 投降求和。

这正就是后来霸者行使霸权的雏形。 霸者一定要维持相当的军事优势, 必要时诉诸武力压伏不从之国, 但名义上, 他们却还是尊重周天子, 实质上是以周天子的名义来遂行他们的独断意志, 可以说是一种融合封建秩序与强弱逻辑的妥协办法。


申繻的话, 反映了《左传》 和鲁国文化的基本立场。 在变动不安的时代, 人们会格外积极想要找寻可以用来预测未来、 提防灾祸的规律, 用反常的自然现象来对应、 比拟人事, 很容易流行。 但是申繻所代表的价值, 却极力反对如此的信念。 他们无法接受人脱开己身行为的责任, 将之视为外在神秘力量作祟, 坚持还是要拉回到人的行为因果关系上, 只要人按常理规范而行, 就不必担心被反常现象影响。 不是反常自然现象主宰人, 给人世带来相应的反常动乱; 而是刚好相反, 人的反常行为刺激、 引发了自然的怪诞妖孽现象。

这套思考模式, 后来进入儒家传统, 到了汉代, 就发展成灾异说, 大自然的灾异被视为由人事偏差引发, 或代表对于人事有所偏差的警告。 所以遇到灾异时的反应, 就是回头反省、 检讨, 尤其是反省、 检讨上位者, 做错、 做坏了什么事, 去找出该为灾异负责的人与行为。


针对郑厉公的指责, 原繁表达了他对于“忠”这件事的政治哲学思考。原繁说: 郑桓公时命令我的先祖负责管理宗庙内室, 再重要不过的一个职位。 国家有国君在祭祀社稷时担任主祭, 若是担负如此隆崇责任的人, 心中还有外人, 那是再严重不过的贰心不忠! 他对郑厉公表明: 这样一个家族, 效忠的对象是社稷、 是国家, 而不是任何个人。 当子仪作为郑国社稷主人时, 如果我还心向着你, 帮你说话、 跟你通风报信, 那我怎么对得起自己大夫家的职责呢?

原繁的忠, 首先是忠于社稷, 其次才是忠于掌管社稷的人。

子仪在位已经十四年(意思是他是不折不扣的国君) , 那么用计谋让你入都成为君的那个人(指傅瑕) , 岂不就是背叛国君有贰心的贰臣吗? 你父亲郑庄公的儿子, 还有八个人活着, 如果都用承诺未来给予更高的爵位成功地鼓励人臣背叛, 那你又要如何自处呢? 原繁要告诉厉公的是: 你利用了傅瑕的贰心得以即位, 即位之后再以官爵行赂来要求大家对你忠心不二, 这种逻辑是前后矛盾的。 我不过就是谨守作为大夫的本位, 你却要来怪罪我, 这也是不对的。

关键在于: 尽管子仪当了十四年的国君, 但复位后的郑厉公不承认。 所以他不给子仪谥号, 所以他不认为原繁对子仪的效忠是应该的。 这里有着效忠对象的冲突: 原繁效忠国君的名分和位子, 郑厉公却坚持臣子应该效忠他个人。 他当过国君, 等到他被赶出去时, 这些人转而支持子仪, 在他看来就是背叛, 就是贰心; 但从原繁的角度看, 却是虽然国君换了人, 大夫对于国君位分与权力的效忠, 没有改变。 而原繁也就信守自己所说的原则, 既然厉公重新即位成为国君, 他所说的话就是大夫应该遵从的命令。 既然厉公表示了对他的强烈不满, 他就领命自杀了。


作恶会有传染性, 会带来自己无法控制的连锁反应。 在草原上放了火, 火一下子延烧出去, 终究会将放火的人都吞噬了。 蔡哀侯觊觎息妫的美色, 对人家不礼貌, 竟然就引发了一连串的变化, 弄到自己被俘虏, 又使得息国被灭亡, 最后连蔡国也被楚国强占了。

这反映了不能对小恶掉以轻心, 必须防微杜渐的道德原则; 另一方面整件事也充分显示了春秋时代的无常威胁, 一个美女, 一个不礼貌的举措, 结果竟然燎原成为涉及三国关系的大事, 让两个国家莫名其妙失去了独立自主, 想想, 活在如此环境里还真是令人紧张、 困惑啊!


第二次会于鄄, 不再有周天子代表参加, 更重要的是, 没有特殊要处理的议题。 所以这次高峰会等于纯粹在显示齐桓公的威望, 他一声号召, 大家就都来了。 借由这种国君联盟的新形势, 齐国对所有国家表示: 作为这个联盟的召集人, 我随时可以动员这么多国家的势力来处理问题, 你们最好不要任意忽视我的意见与立场。 如此而建立了一种新的霸主政治。

第一次鄄之会, 还在旧封建规矩下, 由周天子的代表主持, 所以各国国君出席。 按照这套旧规矩, 如果是诸侯国君出面,是叫不来地位和他平等的他国国君的, 只能请他国国君派大夫参加。 第二次鄄之会, 打破了这样的惯例, 齐桓公取得了高于他国国君的特殊地位, 可以指挥他国国君来盟会, 原本平行的诸侯之上, 现在多了一个霸主的新角色、 新层级。

齐桓公凭什么取得这样的权力? 第一项条件, 当然是凭借齐国强大的武力。

第二项重要条件, 是我们光读短短几年的《左传》 记录就一定能感受的——各国的内乱纷争愈来愈频密, 也愈来愈严重, 而且在动乱上, 国内与国外或国际的界线愈来愈模糊, 任何一国的兄弟父子之争或大夫专擅僭越, 都会透过封建亲族关系蔓延影响其他国家。

这很像19世纪末20世纪初,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的欧洲局势。 几个家族, 哈布斯堡、 霍亨索伦、 罗曼诺夫……互相联姻互相牵制, 彼此签订了秘密外交协定, 结果搞到任何一个国家出问题时, 立刻就经由复杂的联盟协定扩散出去, 一发不可收拾。 于是发生在奥匈帝国的一桩偶然事件, 竟然就燎原成为把全欧洲卷进去, 甚至延烧到欧洲之外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了。

这个时期的东周局势, 也是国与国之间有着各式各样公开或隐密的盟约, 随时可能爆发成为武力冲突, 周天子完全无法对这些国有任何节制, 弄得每个国其实都处于紧张焦虑中, 到达一个程度, 它们也就有了动机拥立一位霸主, 让这位霸主来维持秩序。 霸主需要有强大武力, 但霸主的存在绝对不是用武力来压迫诸国的, 而是借由武力给诸国一种相对和平的保障。

第三项条件, 则多少是历史时机上的偶然, 这段时间产生较严重乱事的地方, 都和齐国有着地缘或宗族上的关联。

霸主的运作, 靠的就是这种高峰盟会。 遇有乱事, 霸主就召集相关国君相会, 在会上大家对解决问题形成共识, 相盟承诺, 得到这些国君背书支持, 盟约方案也就很容易实现了。

霸主其实没有听起来那么“霸”, 毋宁更接近一种集体领导的机制。 齐桓公是第一位国君联席会议的主席。 在他之后, 而有宋襄公、 晋文公陆续接下霸主的角色, 他们的所作所为, 都记录在《左传》 后面的内容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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